只有故人偶遇才叫邂逅。他是久已作古的苏格兰作家，又怎能邂逅？其实，读书人有谁没在少时读过他的《金银岛》！与作家相识，通过作品足矣，何必非亲自谋面？我就是这样与斯蒂文森邂逅的。在爱丁堡，在美国，甚至还在萨摩亚……在语言艺术的王国里，他那么多才多艺：通俗而又精雅、深刻；严肃而又幽默、风趣；而且生活和写作在一百多年前，与现今的我们又那么易于相通。因此，虽然与他只是偶遇，却又真正令人沉迷。
先说去年在美国的两次邂逅。一次在拉斯维加斯。那里五光十色的高星级旅馆中，有一所就叫“金银岛”。每天入夜在旅馆花园临街的湖上，总有一场官兵与海盗“海战”的表演，届时枪炮齐鸣，硝烟弥漫，虽是全以商业为目的的街头娱乐，可服装道具音响效果都很考究，演员也十分投入，颇能再现斯蒂文森原作中的气氛。在这座筹码如瀑布洪流般的世界最大赌城，这部小说却可用以广为招徕，可见其迄今知名度之高，魅力之大。
再说在加利福尼亚的一次。美国朋友初狄携我们沿卡莫尔的“十七里风景线”观光，随后顺路驱车南下，到蒙特利寻访斯蒂文森故居。在这座西班牙移民建造发展的渔港小城，故居坐落市区南端，是一座宽大的粉白墙平顶二层楼房，房前临街有一株浓荫匝地的老树，屋后是开阔的花园。我们到达时已届闭馆，只能在房前屋后园中徘徊流连。隔窗张望室内，多是维多利亚时代家居的普通陈设。当初斯蒂文森的文学生涯，尚处筚路蓝缕景况，游历法国与芬妮·奥斯本太太相遇相识，年轻作家当即认定，这位年长他十岁、已有两个儿女的美国寡妇，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红颜知己。1878年秋芬妮回蒙特利与丈夫办理离婚，年轻作家不忍久别煎熬，接踵而至。他自幼体弱多病，经过这六千里十一天大西洋波涛的颠簸，登陆后又成了作家自己所说的“移民票友”，乘移民列车到达加州，体力财力都消耗殆尽，又是奄奄一息，多亏芬妮精心调理，才死里逃生。不久斯蒂文森与芬妮在加州完婚，回苏格兰。可见在这幢貌不惊人的住宅里，确实上演过一些令人神往的人间真情戏。回程中一路欣赏海岸边恣意婆娑翩跹的树木花草，远眺任性进退高蹈的层层白浪，更加确信这是符合斯蒂文森浪漫天性和写作、爱情生活的天地。
我更早地邂逅斯蒂文森是在爱丁堡。当时未抱任何对他的研究意图，但1994年正值他逝世的百周年大庆，在他的故乡城随处可见隆重纪念他的标志。居停主葛瑞斯特意带我们去看了斯蒂文森的出生地霍华德街8号，然后驱车奔弗斯河口附近南岸边的赫茨客栈。斯蒂文森曾在这里居留数月，写出历史小说《绑架》。我们到那里的时候，天气阴雨，弗斯河上著名的铁路公路两用大铁桥山丘状的铁架拱顶，笼罩在雨雾之中，更显雄浑壮伟，富有威逼之气，无疑是触发作家灵感、构思惊险传奇的上好所在。
在爱丁堡的苏格兰国立图书馆参观一处斯蒂文森展览后，手稿部的罗宾·史密斯女士立即赠给我们一份馆藏斯蒂文森资料索引，并附有几张作家最后岁月在萨摩亚生活、创作的照片。看着作家与芬妮在远隔尘寰的南太平洋上悠闲随和的神情，我虽自身不在那遥远的海岛，却再次感到了与他邂逅的满足。
在爱丁堡我还有一位同行好友苏珊·沙托。她出生在美国加州，来爱丁堡上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，就久居不归。她对我说过，她不喜欢自己家人那种开口闭口只讲钱的习惯。80年代我们初见时，她就介绍我认识了她的男友（如今已是她丈夫）克鲁克香克先生。苏珊的研究专题是狄更斯，克鲁克香克这个姓，恰与狄更斯小说主要插图画家之一同姓。这位克鲁克香克先生是苏格兰美男子、事业有成的医生，又酷爱古物收藏。他第一次邀我去他家，还让我讲解了他的一件中国瓷水仙盆的款识。1994年初秋，葛瑞斯像1988年一样，为我举办了洗尘园会，我又在人群中见到了克鲁克香克。因为不久前刚刚动过胃切除手术，他的面孔异常清癯苍白，原本修长的身材也显得弱不禁风。星期天他和苏珊邀我和张扬到市北滨河一家新开张的法式餐馆午宴，我知道苏珊近年已将研究课题转向斯蒂文森，当时正在为不久去美国参加学术会准备论文，席间便请她就最近研究谈谈对斯蒂文森的新见。
像一切虚心严谨的学者一样，待友随和慷慨的苏珊突然认真起来，对我的一再请求连声说“不”。这时，克鲁克香克先生却开口了：“她不说就让我来说两句——追溯起来，斯蒂文森是我的一位姨祖父，他的祖母和我的一位太曾祖母是姐妹……”两天后再到他家，他还特别引我们看了他这位太曾祖母的肖像画，可以看出是位典型的19世纪盛装贵妇。
这次离开爱丁堡，是克鲁克香克开车送行的。我们和他彼此凝视互道珍重时，我突然发现，他那张久病初愈的脸更加瘦长，鼻子更高，眼睛也更加锐利。想象中我又给他的上唇添了两撇胡子——这不就是活脱脱一个斯蒂文森！真的，不仅面目酷肖，他对异国文物的雅好，他健康时携苏珊驾自己的游艇扬帆远航的豪兴，都那样地酷似自己的先祖；还有，斯蒂文森的妻子芬妮又恰与苏珊同国同乡。这些偶然发现的巧合，真真令人难以置信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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